陳雲 – 包袱

包袱

陳雲

2009年6月4日

我痛,故我在。淚流披面,通徹心脾。八九民運和六四屠殺,是大部分香港人目睹及見證之事。忠良被朝廷遺棄以至殘殺,王朝時代斑斑可見,然則殘殺之後,幸存者仍受迫害,不得昭雪,國史無所記載,學子一無所知,如此暴政,古之所前無。

思想改造乃現代暴政

現 代暴政比起王朝暴政,更為深刻。秦朝宰相趙高有指鹿為馬之事,載《史記.秦始皇本紀》。趙高持鹿獻於秦二世,說是「馬」。二世笑道:「丞相你搞什麼鬼?指 着鹿說是馬。」便問群臣,有順從趙高說是馬的,也有說是鹿的。趙高之意,在於震懾群臣,服從謊言,不得異議,然則包括趙高在內,並無混淆事實,彼此都知道 鹿是鹿、馬是馬,趙高也自知說的是謊言,他不是真的要群臣相信鹿是馬,而是要曲意逢迎,承認所見的鹿是馬。趙高要的,是當下測試群臣,目睹群臣敢怒而不敢 言的快感。他是要群臣各自在心裏保留己見的,他並無事前游說,也不事後灌輸,不服者遭受的是殺戮而不是教育改造。若大家都受了洗腦,信服鹿是馬,趙高反而 不悅,他要的,只是在某時某刻,逞英雄、施淫威而已。他並非要群臣真心信服一套解釋事理的政治見解——意識形態。現代暴政要求的,遠比趙高要高。現代暴政 要的是自欺欺人,要改造人民思想,彼此信假為真,以便維持階級剝削,不論是香港政府宣傳的「自由經濟」,抑或是大陸共黨灌輸的「和諧穩定」,都是依靠思想 改造的暴政。港英做得巧,中共和港共做得拙。

由於六四是影響香港人心靈的大事,北京的中共、香港的土共乃至一些政治投機的和事佬,不時都勸香港人放下六四的「包袱」。包袱一詞,被中共和土共用得久了,有了貶義,是精神負累、思想障礙之意,要完成思想改造,成為與共黨同路的新人物,必須卸去自己的舊包袱,輕身上陣。

昔時,要動身遠行,必須要預備包袱,打點行裝,行得倦了,到了客店,打開包袱,裏面是衣物、水囊、乾糧、碗筷、蠟燭、火鐮、針線、錢財、書信、賬本之類。假如六四是包袱,裏面裝的就是良知、智慧與勇敢,是支持香港人共同遠行的精神資糧。包袱好得很,怎會是壞東西?

詞義的鬥爭

包 袱,古語叫「行裝」,唐人岑參〈送懷州吳別駕詩〉云:「春流飲去馬,暮雨溼行裝。」包袱是清朝興起的北方詞。袱是用來包裹、覆蓋衣物的方形布塊。用布包起 衣服等物,以備出行,謂之包袱。此詞見於《紅樓夢》,如第四十二回言:「這包袱裏是兩疋紬子,年下做件衣裳穿。」引申之義,內裝紙錢等物,在佛前或墳前焚 化的紙包,也叫「包袱」,香港人則叫「衣紙包」、「金銀包」之類。《紅樓夢》第五十八回謂:「外頭去叫小廝們打了包袱,寫上名姓去燒。」包袱在相聲再引 申,是包裹笑料、故作曲折之意,經過細密組織、鋪墊,最後爆發,引來哄堂大笑,也叫包袱。這是共產中國之前的包袱之義。

共產中國繼承了現代 政府的法西斯政術,要敵對者用懺悔(confession)的方法,向指導幹部述說自己的所作所思,反覆筆錄及誦讀,自行批判舊有的信仰及價值觀,以便輸 入新的意識形態。這是源自西洋基督教的「告解」術;共黨之所以排斥宗教,就因為自身用了不少宗教之術。

中共除了軍警、黨組織及特務系統之 外,還靠語言統治。坦白交代、自我批評、放下思想包袱、竹筒倒豆子、統一思想、深挖思想根源、觸及靈魂深處……,此乃共產中國的思想改造術語。即使當年的 所謂自由人士,如費孝通,也寫下今日讀來觸目驚心的「包袱論」:「因為思想是可以改造的,主觀上是可以努力的。如果能不斷的自我批評,把這些思想從包袱裏 抖出來,見見太陽,暴露暴露,就有可能把它消除了。如果緊緊的藏在包袱裏,那就危險了。這樣是個定期的炸彈,不掘出來是要毀滅自己,也要害人的……確立為 人民服務的觀點才是丟掉一切阻礙進步的包袱的唯一道路。」(〈進步的包袱〉,《進步日報》,1950年6月24日)這是用作政治奴役的心理分析術 (psychoanalysis)。古代皇帝只要行刑,不苛求敵人認罪,有時甚至容許敵人在伏法之前,當眾呼冤。中共在殺人之前,要迫使敵人認罪,認的除 了刑律罪名之外,還要招認政治罪、思想罪和心理罪,並且向群眾和親族屢屢述說其罪行。中共要的,不只是身體臣服,而是思想臣服、靈魂臣服。因此,動用宣傳 機器,行其洗腦之術,乃中共統治之要旨。向香港輸出共產中文,用共產術語荼毒香港人,也是治港之要旨。

語文解毒

回 歸之後,土共不斷灌輸「鎮壓有益」論、「六四包袱」論。中共鎮壓民運有益,換來二十年繁榮之說,犯了簡單的邏輯謬誤:乙事在甲事之後,並不意味乙事由甲事 而致,邏輯學稱此謬誤為「後此」謬誤,拉丁文為post hoc ergo propter hoc(after this, therefore because of this),英文翻譯為 false cause、coincidental correlation或 correlation not causation,乃邏輯推理之入門知識。血腥鎮壓之後,經歷幾年跌蕩,大陸重回繁榮,是因為頗多巧合因素:當時世界信貸膨脹,歐美消費旺盛,國際熱錢 四處流動,中共管制民權,堅守以國家資本主義(state capitalism)推動經濟的既定國策,便利了全球化的投資與剝削,以極高的效率驅策工農服侍國內外的奴隸主,持續以超低廉的價格向世界傾銷貨物,營 造高增長、低通脹的詭異格局,中國經濟增長的氣勢即使被六四鎮壓打斷,也很快恢復過來。這是即使鎮壓也無礙繁榮(in spite of suppression)而不是因鎮壓而繁榮(because of suppression) 的簡單道理。然而,鎮壓六四而掩蓋民眾的訴求,使大陸政治改革中斷,新聞監督及言論自由無從做起,令官商勾結、貪污腐化更為熾烈,放縱企業侵犯民權、土地 和污染環境,也令社會正氣失落,道德沉淪。鎮壓遺害之深,可謂禍國殃民,萬劫不復。

鎮壓有益論之謬誤,不難揭穿。六四包袱論,則潛移默化,連民主派也中招。董建華面對六四質疑,便苦勸香港人,要放下「六四包袱」。三年前,公民黨主席關信基在公民黨成立之時,意氣風發,放言「港人應放下六四包袱」。雖是善意投機,卻是貽笑天下。

我們不單要駁斥六四是香港的政治包袱之謬論,更要漠視中共賦予「包袱」一詞的貶義。包袱是好東西,藏的是遠行必需品。包袱是資糧,不是負累。正因為六四是包袱,正義的香港人要不斷檢查包袱,補充損耗,更新內容,薪火相傳,拒絕忘記,以壯大隊伍,裝備國人共同的精神遠行。

駱駝精神

尼采在《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》以駱駝、獅子與嬰兒比喻人生的自由歷程。甘於背起歷史的包袱,承擔責任,作社會付託自己之事,是為駱駝。拆開包袱,破解歷史,作自己要作之事,重獲自主,是為獅子。自我創造,復歸於無,是為嬰兒。

拋棄包袱,言之尚早;背負包袱,乃自由的第一步。尼采尊稱駱駝為「沙漠之王」:「一切最艱巨的東西都要由堅忍負重的精神承擔起來:猶如駱駝,負重奔向沙漠。」六四屠殺之後,中共政壇蕭索,政治改革猶如一片荒漠,連帶香港的民主進程也是荊棘滿途,更需駱駝的堅韌精神來開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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