練乙錚 – 筆戰第二回:金融學「有效市場假說」

2009年10月8日

筆戰第二回:金融學「有效市場假說」

筆 戰常常有,有些很有意思,不僅能讓讀者從中知道很多東西,對一些人和事產生興趣,辯論雙方還能影響讀者的看法、觀點,改變或鞏固某種輿論。目下由美國左翼 經濟學家克魯明在《紐時》挑起、多名自由市場派學者應戰的大辯論,並非純粹「口水戰」,各方得分多少、最終勝負誰屬(如果分得出的話),在在影響美國經濟 政策乃至今後起碼一、二十年的美國國運。 奧巴馬任用的經濟智囊和財金高官,多是所謂的「新凱恩斯主義者」,思路和看法,和自由市場派有接近之處,經典凱恩斯主義者如克魯明視他們為修正主義叛徒,其實頂多可說是中間派,凡事有兩分無可無不可,故輿論走勢更能影響奧巴馬的經濟政策,這場辯論因此更形重要。

昨文簡介經典凱恩斯主義和新凱恩斯學派之間的關係和分野;今天,筆者主要介紹凱恩斯主義者與自由市場派之間的一個短兵相接點,直接和金融危機現象有關,那就是所謂的「有效市場假說」(EMH)──自由市場學派的「完美競爭市場」理論用在金融市場時的變種。

撇 開複雜處,EMH指金融資產市場價格充分反映所有資訊,新的資訊出現了,價格馬上快速高效調整;因此,投資者不可能利用市場上既有資訊,系統地在價格差之 間賺錢,長期跑贏大市,除非運氣特好。這些資訊,包含企業經營狀況和盈利前景,即所謂「基本因素」。根據這個理論,金融資產價格,與企業基本因素息息相 關,儘管不排除受需求或其他隨機因素影響,價格有時偏離基本盤。 EMH的驗證紀錄相當好,不過,一些凱恩斯主義學者卻認為這是一套失敗的理論,因為它完全不能預測金融市場裏不斷出現的泡沫或其他危機;克魯明更在他的論 戰文章中說:「在黃金年代裏,金融經濟學家開始相信市場本質上是穩定的,股票及其他資產的價格什麼時候都完全合理;流行的理論根本意想不到市場可能像去年 那樣崩潰……;經濟學家要麼相信自由市場不可能出大亂子,要麼認為市場就算發生大事故,全能的央行完全可以及時糾正偏差,把經濟保持在升軌之上,但就是沒 人預料市場會脫軌而出、聯儲局鞭長莫及。」克魯明的論敵認為,這個指控明顯「越位」。

自由市場學派並非認為市場不會出現危機或形成泡沫。他 們清楚知道,要在經濟模型中導出「泡沫」現象,十分容易,只需在動態模型中加進隨機因素,則無論模型中的經濟人是理性還是非理性,出現泡沫不只可能,還常 常是必然的事,而現實中的金融市場亦的確如此,只不過無法預料。(泡沫既屬必然,必有各種「末日博士」每隔不久便有幸而言中,正如停擺的鐘錶每天至少也有 兩回準確報時)。事實上,EMH正正認為:任何人,不管是投資者、炒家、基金經理還是財金官員,都無法系統而準確地預測「泡沫」,因為如果誰要是能夠的 話,只要適時無限拋空股票或其他資產,便可一次又一次賺盡天下的錢;顯然,世界上還沒出現過這樣的人。

華盛頓大學 David Levine 對克魯明上述指摘頗有意見,提議他回普林斯頓找他的同事 Stephen Morris 問過究竟。Morris 是普大 Bendheim 金融研究中心主任,專研自由市場理性經濟行為引致的金融危機和泡沫,九八年曾與當時在倫敦經濟學院任教的韓裔教授 Hyun Song Shin 合作發表這方面的經典文章。此外,以外來供方因素解釋經濟周期(Real Business Cycle Theory)而獲○四年經濟學諾獎的 Edward Prescott,更對經濟周而復始出現危機有深刻認識;Presott閱畢克魯明的文章,寫了一封電郵給他的學生,簡單一句說:「此人自暴其醜 耳。」(”The guy just made a fool of himself.”)

對EMH的錯誤理解多的是。有些人以為,EMH 指股價反映企業「真正價值」(即企業未來利潤流的折現總值),但因為實際股價很多時並不如此反映「真正價值」,所以這些人認為EMH錯了。事實上,EMH 並不如是說;EMH說的是,股價反映企業未來各種可能業績結果的期望值,這個值只不過是就目前最可靠的資訊而言,並不擔保一定正確。然而,一般人誤解 EMH也就算了,克魯明也嚴重誤解,則無疑是「火遮眼」之故。

經濟學家「測不準」泡沫現象,那是否表示經濟理論有問題呢?這也未必。 Levine 打了一個比喻:物理學也有「測不準原理」;光子從狹柵中穿過,產生散射現象,個別光子最終射向哪個方向,理論認為用什麼方法也不能測出;那不是因為測量手 段有問題或儀器不夠精巧,而是宇宙本身特性使然。經濟泡沫預測不到,自由市場學派認為也是市場性質決定的,並不是理論有問題。研究者固然可以質疑這個理論 本身是否正確,但如果像克魯明連對方的理論說什麼也未搞清楚便作出批評,則是犯了打筆戰的大忌,變成很被動。

註:這裏說克魯明是「左翼」經濟學家,並不是指他信奉馬克思之類的共產理論,而是指相對自由市場學派而言,他特別強調政府調控市場的正面作用;奧巴馬經濟顧問委員會主席羅馬,自己的研究認為財赤政策無效,但她又願意與副總統的經濟顧問同推刺激方案,金額龐大,此或是「無可無不可」之例證;有關EMH的介紹和論述多得不可勝數,學者多年來也不斷驗證、修正這個理論,研究它什麼時候成立、什麼時候有問題;一篇有用的參考文章是澳洲央行二○○○年一月發表的 “The Efficient Market Hypothesis: A Survey”。

練乙錚 – 這場筆戰有看頭!

2009年10月7日

這場筆戰有看頭!

世 界金融危機稍歇,各國經濟顯示不同程度轉機,兩年來因市場提供大量有趣現象和數據而樂不可支、忙得不可開交的經濟研究者,最近也趁機回一下氣休息一下腦 袋,到報上打筆戰去。上月,「鹹水派」凱恩斯主義大將克魯明(Paul Krugman)在《紐時》寫了長文力數一直在學界處主流地位的「淡水派」市場自由主義經濟學家的不是,標題十分醒目:〈怎麼經濟學家錯得那麼厲害?〉。 克魯明不客氣,不僅認為自亞當斯密寫《原富論》(1776)至凱恩斯寫《通論》(1936)之間一百六十年裏的自由市場理論家都錯了,便是凱恩斯鉅著問世 之後七十多年來,除了他的一些真傳弟子,其他經濟學家的研究亦一無可取,自由派不用說,便是所謂的「新凱恩斯學派」修正主義者們,也不是什麼好傢伙;要想 經濟學產生一點社會價值的話,克魯明認為必須回歸經典凱恩斯。如此炮火四射,不引來各方回擊才怪;不過,新凱恩斯學派大將都到了奧巴馬朝庭裏當官(羅馬、 森默斯、貝南奇都屬此派), 既不方便亦無時間打理論筆戰,故反駁文章,還是自由市場派執筆的多,芝大柯克倫(John Cochrane)的〈怎麼克魯明錯得那麼厲害?〉,以及華盛頓大學李文(David K. Levine)的〈給克魯明一封公開信〉,便都如此。兩派大戰,十分有看頭,箇中各點爭議,筆者打算找機會分幾天逐點介紹,今天先開一個頭。

凱 恩斯認為,市場非完美,因此經濟有時出現不平衡,生產會過剩,需求會不足,失業率會飆升,政府可通過赤字財政政策,帶頭消費、投資,提高社會總需求;於 是,失業工人便有工做,有了收入便可消費,過剩產能因此消失,總體經濟復歸平衡。不僅如此,政府開支還很有效,一元錢公帑額外花費,可產生超過一元的額外 GDP(有些凱恩斯主義者估算,一元赤字可產生一元七角的GDP增長)。此外,凱恩斯還認為,投資者往往非理性,羊群心態可造成資產市場泡沫,引致實體經 濟衰退;為防止這種事發生,政府有重要角色。這些凱恩斯《通論》中的精華,後來化成十分簡單的圖表分析或數學模型,成為西方戰後至七十年代經濟學課程中的 標準教材;現今四、五十歲以上的人,當年如果學過總體經濟,九成九學的都是這個理論。

大凡學術理論,這裏那裏總有些問題,凱恩斯也不例外; 「新的古典主義者」(即當今自由市場派或克魯明筆下的「淡水派」)便指出其「罩門」:凱恩斯理論沒有考慮經濟人的頭腦能夠產生「預期」。如果經濟人看見政 府搞赤字預算,合理地預期羊毛出自羊身上,往後政府填補大額赤字要靠大幅加稅,於是自己今天便會減少開支,社會總需求因此很難增加,縱有政府代人民消費和 投資,也沒有多大用處。此點反駁,背後就是有名的「李嘉圖等效原理」(見去年十一月二十、二十一日拙文)。這便是當今「鹹水派」、「淡水派」爭論的核心。

凱 恩斯模型沒有「預期」概念,因為他的模型是「靜態」的,即在描述經濟政策前因後果之時,把時間因素忽略,就像用照相機照一幀硬照一樣,把正在發生的事物壓 縮在平面一剎那。但是,「預期」是只有在時間中才能存在的;昨天看見政府行為,今天想想政府會有何後着、自己應該如何反應,明天在個人行為上落實,後天總 體效果浮現,這一切都需要時間,故能夠描述「預期」的經濟模型,必須是「動態」模型。有此見地,凱恩斯學派的難處便出現了。當初,一些凱恩斯主義者把上述 凱恩斯的所有觀點放進動態模型裏,還好,所得結論和靜態模型沒有兩樣;但是,若在動態凱恩斯模型中加進懂得「預期」的經濟人,則這些凱恩斯模型竟無一例外 得出類似「新的古典主義」自由市場學派的結論;而且,「預期」愈是事前合理(不一定是「純理性」),結果愈與後者脗合!朝這個方向做研究的學者,稱為「新 凱恩斯主義者」,近年,他們的重要結論之一,便是當衰退出現的時候,赤字財政大都於事無補,貨幣政策卻有實效;奧巴馬的經濟顧問委員會主席羅馬,便持此觀 點(見去年十二月十五日拙文)。對待此等凱恩斯的修正主義叛徒,克魯明焉得不罵?

猶有甚者,如果在動態經濟模型中加進隨機因素 (stochastics),則不難得出諸如羊群心態、資產泡沫等現象,根本不必求助於假設經濟人非理性!舉個簡單譬喻:密室人多,忽有狂人大喊火警(隨 機因素),人們預期或可逃生(動態思維),都朝僅有的一道小門衝(羊群心態),通道擠爆幾乎不能行走(出現泡沫)。你能說這些人「非理性」嗎?是以理性行 為也可引致泡沫。這樣一來,「鹹水派」經典凱恩斯主義者如克魯明等說的「非理性投資者導致市場泡沫,須由政府官員管理之」,便大可商榷。

註:Macroeconomics, D. N. Dwivedi, 2nd Edition, p.13;動態隨機模型可產生「危機」,在工程科學中常見,如流體力學家以這種模型推論海洋中存在忽然無故出現的巨型怪浪(rogue waves),便是有名例子。

﹝按:高錕教授榮獲諾獎,筆者十分高興,不日會寫文章介紹。﹞

練乙錚 從我的袴下之辱談到「鳥語教學」

從我的袴下之辱談到「鳥語教學」
練乙錚 2009年2月21日

個多月來的周末,都和大家討論語文學習,上兩次的話題分別是泛讀和精讀,今天談的是寫作。

寫難。一九八五年,筆者開始專業經濟研究生涯;年底,把自己第一篇沒有導師指導寫成的論文送交《美國經濟評論》(AER)評審,其後,與三位評判互相批駁幾近兩年,最終獲得通過,但總編輯要求我按最後一位評判指示修改文章。那位評判的意見書如是說:「此子完全不懂寫作,連篇累贅都無關宏旨,提議篇幅刪減八成始可刊出。」我心有不甘,但無話可說,二十多頁長文結果變成六頁短簡刊出。不過,刊出之後、心平氣和了,再看看文章,倒覺得還是短一點好,科學研究,貴言簡意賅。

我初中便喜寫作,日記周記故事散文和「詩」,都亂寫一通,在學校裏,同班同學當中,作文簿我最快用完。寫作量大,質不見得高,內容常常模仿我看過的課外書,別字連篇多寫多錯,老師看了皺眉頭,但我後來知道,量很重要,就像閱讀,除了精讀,還得泛讀,我初中三年,給自己的訓練,就是泛寫。泛寫之餘,意識到還須練習精寫,卻是上高中後的事。中四那年,英文老師是一位愛爾蘭籍神父,很會教寫作,而且全情投入,我們每周兩次的作文都是早上九時正繳交,他能在十一時正的小息之前便全部改好發回,紅筆批的密密麻麻,不只替你改錯,還給你提意見改善,着實寫得不好、改無可改的句子、段落,更要你重頭來過,你改寫好之後他再拿去修理,給他改過的句子我們都得謄寫一遍,他再過目。老師有勁,學生自然積極;那一年,我專心精寫,漸漸懂得寫文章要「推敲」。

上大學之後,雖主修數理,但不忘寫作,選過兩門寫作訓練課,第二門所學,尤其深刻,十個星期裏,主要學造句,由淺入深寫各種各樣的句子,教授堂上出題目,同學即時寫,寫好了抄在黑板上大家評頭品足,教授最後給意見;小班教學,每一節課,也只及寫三、四句,品評一、兩句,看似不甚經濟,卻是極好訓練。(有興趣的讀者可試作一句:描寫一張古老唱片唱完一遍之後,唱臂移進中心紋道剎那間的形、動、影、聲。)

學以致用。我斷斷續續學了多年寫作,大學畢業之後立即派上用場。我七二年回香港,在中學裏教書,課餘和朋友合辦一份給中學生看的雙周刊,內容健康正派,鼓吹認識中國、關心社會;八開的版面,每期十多頁,內容多樣化,文學作品、科技知識、影評、笑話、訪問、考試貼士,等等,什麼都有。起初,投稿者眾,但到後來,絕大多數稿件都是由幾個像我那樣的業餘編輯「承包」,用不同筆名刊出,每人每期寫幾千字,從未脫期,就那樣熬了七、八年,刊物才燈枯油盡畫上句號。那幾年的寫作,既是泛寫,又是精寫,更是急寫,每期出版之前一、兩天,大家都擠到排字公司那裏,一面寫着一面改,衝那延了又延的「死線」,真的又是另外一種訓練。即使如此,還是有後來那次AER「袴下之辱」,可見筆耕之事,起碼對我來說,難之又難。

多年來,筆者體會到一點:寫作和閱讀一樣,有「泛」和「精」之分,二者相輔相成,而寫作本身的最重要基礎,就是閱讀——泛讀和精讀。唯其泛讀,方可泛寫;在「泛」字上用功,文思才會豐富,文字才可暢順。同樣,唯其精讀,方能精寫;抓好「精」字,文章才能理路清晰,表意準確,結構精緻嚴密。

聽教育界朋友說,年青一代對寫作無興趣,絕少主動下筆。筆者對此說未敢苟同。進入資訊時代,青少年彼此之間溝通激增,運用文字的機會比幾十年前是多了不是少了;年輕人或自設部落格成為網主,或到網吧上閒聊,或用手機打短訊,到「臉譜」(Facebook)上自我介紹並天天更新內容。這些都是寫作活動,只不過很多學校的寫作訓練,還未好好重視和利用這些新的寫作模式。

如何利用電子媒體培養學生的寫作能力呢?筆者試舉一例。近日網上最「潮」的溝通工具是「鳥語」(Twitters),年輕人用手機上網以此只做一件事,便是告訴「鳥友」自己正在做什麼,每則「鳥語」只限一百四十字元。語言運用,一寸短、一寸險,老師何不在上課時和學生一道,探討各種以一百四十字元表達自己的技巧呢?這種訓練,不是和筆者當年上大學學造句子差不多嗎?其實,今天年輕人有的是用文字寫作和表達的濃厚興趣,欠的只是技巧、內容,以及在簡易的基礎上提升的門路。教育家為何不在此興趣上造文章?

區區之見,僅供參考,月來多次寫有關語文教學的話題,亦以此提議作一小結。

練乙錚 從「死記硬背」之樂談起

從「死記硬背」之樂談起
練乙錚2009年2月14日

週末,再論語文學習。上週談泛讀,和大家分享少時泛讀英書之樂。泛讀之樂很感性,很直接,隨讀隨樂,能即時滿足想像慾、求知慾、代入慾。至於泛讀的實用價值,語言學家最清楚,一般人也知道,我不多說,只講一點:多讀,自能分辨文字好壞,就如紅酒喝多了,便懂得品,也許說不出所以然,但總之知道什麼是好、什麼不好。這種分辨能力,只透過精讀,難以掌握。不過,精讀也有本身的重要性,今天,便和大家談談精讀之道、精讀之樂。和上週一樣,還是從自身經驗出發。

我認為,精讀之樂,是理性之樂。我怎樣從精讀找到這種快樂呢?精讀有很多方面,我最喜歡背誦、記憶;死記硬背,一讀字典,二背範文。

讀書會的一位朋友告訴我,他最近在啃《說文解字》,十分快樂。我完全明白他的感覺。六十年代,我上初中不久,省吃儉用,在奶路臣街的一間二樓舊書店買得一本英國出版的英文字典,比口袋書稍大,精裝書面有幾十個蠹魚蛀的洞,淺紅的顏色已經發黃;內容程度,大概比現時中學生用的《牛津字典》略高,而且是全英語解釋,還講字根、沿革,作為學習工具,雙倍有效。我不但看書時靠它,還經常隨意翻閱,每見一些平時泛讀常遇但不甚了了的生字,便整條閱讀數次,付諸記憶,一次記不了,以後再翻到,又來一次。我老頭子自幼教我:「書中自有黃金屋」,我深信不疑,每學會字典中一個生字,心裡高興像淘到一顆金沙。初中幾年,此字典長相左左;上學路上、下課回家,邊走邊翻邊記;回到家裡,吃飯也翻、如廁也翻,上癮如吸鴉片,幾年下來,一本字典基本上啃完了。中學畢業,我到海外升學,這本字典沒帶著,後來不知所終,大概是我父母送給鄰家小孩子了。

死記,我自得其樂。硬背,更不得了。初中背英詩,高中也背,〈Tintern Abbey〉、〈Rhyme of the Ancient Mariner〉、〈Rape of the Lock〉等,琅琅上口,搖頭晃腦,父母看著也好笑。不過,上了高中之後,背的主要是中文教科書裡那幾十篇範文。老師上課講解精讀,我下課就背。那幾年我家住油麻地,上下課步行各二十分鍾,我每天都和一個同學一道走,國文課本卷在手裡,大家一句一句的背,然後比賽著背;下一次上課的時候,老師前一天教的,已經背熟。背熟之後便在路上記深字,兩個傻瓜,手指不停在空中比劃,有說有笑,樂在其中,不覺途人側目。這位同窗,可惜後來失散了,最近我屆同學畢業四十年慶,回到母校團聚那天,眾裡尋他不著,但這是題外話。

人類文明,最初是靠記憶和背誦,才能遺傳下來並一代超越一代的。上世紀初,西方古史家深入研究荷馬史詩的形成背景和傳播機制;研究者發覺,當時沒有文字技術,但荷馬詩句的結構特殊,最利發音記憶。從這個「荷馬問題」出發,西方學術界確立了遠古文化承傳史中所謂的「口承」階段(orality或oral tradition)。所有當時知識,無論是文、史、哲、理、醫、卜、巫,都是以口訣、歌謠、史詩等形式記載、以「死記硬背」的方式承傳。在古希臘,這種口承傳統,一直到了文字已經出現並且高度發達之後,還與之並存。在雅典的「黃金時代」(元前四百四十八年至四百零四年),貴族教育尤其著重記憶和背誦,不僅背史詩,也背哲學論文;當時哲學家激辯,經常引經據典,那些經典,很多不見諸文字;不背誦,無以言。雄辯學派的西塞羅(Cicero)等人,長篇大論的演說,都在腦袋中構思、完成,背熟了,才出台講;不用手寫稿,為的是避免遭人指控為詭辯派,後者是西方文字承傳的先驅。數學方面,幾何學鼻祖歐幾里德用文字書寫數式,但在他之前,不少幾何定理及證明,都靠背誦承傳。(註1)

大量記憶不易為,古希臘人於是發明很多記憶術(mnemonics)。西塞羅提及一種「建築物記憶術」,是把一篇要記憶、背誦的東西拆成很多部分,按內容性質分類,一一放到一所預先在腦海中築好並深刻熟悉的虛擬建築物裡,放置好後,不斷想像自己在建築物中順序走動,走到那裡便拿起那裡放置的東西讀出;據說,當時的人,此法用得相當有效。英文裡,至今有這些記憶術遺痕:”in the first place”、”in the second place” 等說法,便是例子。(註2)

死記硬背,並不影響高階思維和創造力,卻幫助創造出空前高度的西方古代文明。中國遠古有沒有這樣一段口承歷史,筆者孤陋寡聞,不知道,但我們的祖先也愛背誦,恐怕也是一種口承文明的存在證據。

春節期間,和一位中學副校長閒談,提起教育改革問題,筆者問現在中學還背不背英詩、範文,答案是早沒有了,一切要記憶的東西,都視為罪大惡極,掃地出門。教改很多方面愈改愈糟糕,不一定和廢止背誦有關,但學生中英語文水平每下愈況,卻與此有莫大關係。芝大史學家袁國藩說過,他認識的文字高手當中,沒有一個不受益於背誦大量詩篇、範文。

學習語文,精讀和泛讀同樣重要,而精讀當中,「死記硬背」不能缺,施教得當,還可以快樂死記、快樂硬背,絕不影響思考能力和學習興趣。這是筆者學語文的又一點體會,供大家參考。

註:1.見《Orality and Literacy in Hellenic Greece》, Tony M. Lentz著,一九八九年南伊利諾大學出版社;2.見英文維基 “Art of Memory” 條。

練乙錚 談談我學習英語的一些經驗

談談我學習英語的一些經驗

練乙錚

2009年2月7日

周 末,再和大家談語文教學。這次是閒談,談我自己學英語的一些經驗和體會。今人論學,喜言「快樂學習」,以為古人只識「苦學」,殊不知快樂學習,源於孔夫 子。《論語.雍也》記載:「子曰:『知之者不如好之者,好之者不如樂之者。』」追求知識的最高境界,就是享受。同書的〈學而〉篇,講得更具體:「學而時習 之,不亦悅乎?」古人上學,朝而受業,晝而講貫,夕而習複,從早上學到傍晚,晚上複習的時候,孔子還強調「悅」。語文難學,學第二語文更難,可幸我學英 文,從小開始就是快樂學習。 Continue reading “練乙錚 談談我學習英語的一些經驗”

張五常 人民幣要以實物為錨

人民幣要以實物為錨——《多難登臨錄》.三之二

張五常

2008年12月9日

拙作《鼓勵內供遠勝鼓勵內需》一文發表後,一些讀者問:內需不足,何來鼓勵內供了?問得不蠢(一笑),先略作解釋吧。

西方經濟學有一 個故老相傳的定律,大名鼎鼎,相當經典,稱為薩伊定律(Say’s Law)。這定律說:供給自動創造需求。在一個物品換物品的經濟下,這定律一定對;在以真金白銀作貨幣的情況下,這定律也對。然而,一旦用上紙幣,出現了 信貸膨脹與收縮的情況,這定律就不一定對了。有錯,但不是全錯,這定律今天可憐地被學者們遺忘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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